刚开始我和一个学平面的朋友打上了交道，大家业余里喜欢弹弹吉他，自己写几首唱起来朗朗上口的歌，后来他问我，想要组一支乐队，一起来吗？我说好啊，可是我什么都不会怎么办？他说没事的，你就用贝斯好了，记住我们给你的一个调，你照着不停地弹就好了。

我们都很兴奋，终于可以搞音乐了！于是我们一起去了海选，用着唯一拿得出手的一支单曲《I Love Huangpu Zoo》，因为我们乐队名字就叫“黄浦动物园”，而且这支曲子也的确朗朗上口，基本上都是副歌：“I Love Huangpu Zoo！OH YEAH YEAH YEAH！I Love Huangpu Zoo！OH YEAH YEAH YEAH！I Love Huangpu Zoo！OH YEAH YEAH YEAH！”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有一支叫做Beatles的乐队有一支单曲也是这样唱的：“She Loves You！YEAH YEAH YEAH！She Loves You！YEAH YEAH YEAH！She Loves You！YEAH YEAH YEAH！”不过当然我们并没有像Beatles一样大红大紫，因为后来学平面的朋友心思都放在了用弹吉他钓凯子上面去了。

为了能够像模像样地把乐队搞下去，我们一本正经地最后聚在一块儿吃了顿烧烤，最后砸了不少酒瓶子，头破血流地，不欢而散。

因为我们甚至连一个像样的鼓手都没有。

后来我和一个开书店的朋友打上了交道，大家有事没事地就喜欢写上几首诗，他自己也常会招上我们几个朋友去他家，很有那么回事地把各自的诗作拿出来，大家轮流着朗诵一番，然后还要头头是道地互相评头论足一番。

我们都很兴奋，终于有人以文会友了！基本上都是每个周五晚上，因为周末书店不营业，可以折腾得晚一些。

三四个人挤在一间小屋子里，叫上几个外卖，就开始叽叽喳喳地你一言我一语地吹捧起来，等这股子新鲜感过去了，大家就都觉得恶心了。

于是我们又开始一起讲讲国内国外的那些大人物们做的大事情，总觉得，自己的未来一定是会也能做成这些了不起的大事情的，到时候，什么新闻里头啊，广播里头啊，报纸上头啊，说的就可都是我们自己的名字啊！哼哼，我们也是大人物啊！可没过多久又觉得，好像除了嘴皮子耍耍，去否定一切大人物做的大事情，我们什么本事都没有。

后来我们在一起看书，这真是一桩最棒的事情，因为书店里顾客们不多，我们完全可以就地在书店里过夜，而且，想看什么书就有什么书，没有的话，开书店的朋友会去进货啊。

最后，开书店的朋友因为多年来的惨淡经营，入不敷出，大家在那年冬至的夜晚，一言不发地凑在一块儿吃了顿火锅，互相斯斯文文地碰了好几回杯盏，各自奔向成为大人物去做大事情的前途了。

因为我们甚至连一张像样的学位都还没有。

再后来我和一个学长打上了交道。

从他班上同学们的嘴里知道，平日里他洁身自好，不苟言笑。

他严谨得几乎刻板，做事按部就班、一笔一划，甚至走路腰板挺得笔直，坐下腰板挺得笔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躺下也是腰板一样挺得笔直。

学长说一字一顿地说，毕了业，就去参军，凭真本事，做真男儿。

我觉得很兴奋，终于有一个有模有样的榜样了！那天他来了一个电话，一开口就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小傅啊，我找了个小姐啊，我悔啊，我万一得了个艾滋可怎么办啊。

我不舒服地把听筒从耳朵边拿开，可听筒对过的哭喊还在继续：小傅啊，我死了我这家可怎么办啊，我爸妈感情不和啊，这是特殊情况啊，我可不孝啊。

我把电话扔在桌上，可听筒对过的哭喊并不放弃：小傅啊，我还喜欢我们班长呢，这要是叫她知道了我可怎么办啊。

我按下了挂机。

从那往后的几年里，我再也没听说过学长的消息，直到有一天突然收到了他和班长的婚贴，后面还附了一封短短的亲笔信，无非一些感谢同窗之情的理解和陪伴什么的，无非一些嘘寒问暖什么的，无非一些规劝自己日后也尽早做好盘算和计划什么的。

我把信连同婚贴都扔了。

因为我甚至连做梦都想不到最后会是这个样子。

而现在，基本上都是和陌生人打着交道了。

有的时候，顺着夜路走上一晚，夜里风大吹得瑟瑟发抖的时候，就路过便利店买上一瓶红星，一屁股在一旁夜里还蹬着辆三轮在街边的垃圾桶里东挑西拣拾荒的大叔大妈身边坐下，递几支烟，分两口酒，大家就能聊得很痛快，虽然我从来听不懂他们的口音。

有的时候，去朋友的酒吧里泡上一晚，和老外们扯扯皮吹吹逼，喝大了开始含糊不清的时候，就一路yeah yeah yeah地下去，相当管用，不管是中国人外国人，可能因为人们都是十分喜欢受到别人的肯定的吧，我想。

有的时候，去一些小区的健身绿地里坐上一晚，多的是老头老太，赤脚走着鹅卵石路的，跳着广场舞的，打拳舞剑的，应有尽有。

老头老太们有带着孙辈的，也有不带着孙辈的，可就是没有伴着子女的，一个也没有。

大家相互之间嘻嘻哈哈地交流着养身心得，交流着自己的孙子外孙女的，几岁开始说话啦，几岁开始走路啦，几岁开始上学啦，还有那些个家里头邻里间的鸡毛蒜皮事情，都可以爽朗地乐上半天。

可就是对子女们闭口不谈，守口如瓶。

因为我们相互之间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