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剑飞行吧，杨超越杨超越在重华派修仙已经一年了。

修仙本是件严肃的事情，但她的门派就显得很不严肃。

整个门派占据两座山头，加起来却只有十几个人，其中八个是刚入门的弟子。

掌门人近中年，矮胖，还有些黑，自称年轻时在大门派风光过，却怎么看都不像什么得道之人，时间都花去下山喝酒，偶尔酒醉，和百姓玩抓阄，抓中的可从重华派拿一件法宝回去。

小小重华派哪有什么法宝，于是，那些峨眉刺、桃木剑一件件都被掌门送了出去。

杨超越修仙一年，练功时只能赤手空拳。

山上的人偶尔嘀咕：这掌门该不会是个江湖骗子吧。

杨超越听了不说话，她上山前见过不少江湖骗子，在这里能不能升仙她管不着，至少能吃好睡好。

有一回，掌门找她谈话，上来就问，杨超越，你为什么来修仙？杨超越说，有饭吃。

掌门有些无语，又说，有没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比如，有没有什么目标？杨超越抿抿嘴，说，最终的目标是能御剑飞行。

掌门你要教我吗？掌门有些尴尬，又是长久沉默。

此时门外大雪，掌门在小泥炉前端坐，脸色被照得黑红。

杨超越笑笑，拿出一个古怪木具，一块烧得半焦的平整柴木，下面嵌四个小小的木轱辘。

她说，你不会也没关系的，我发明了这个滑板，可以等同于御剑飞行。

掌门来了兴致，看不出你还会木匠活。

杨超越得意，说，我爸爸是个伟大的科学家，这都是他教我的。

掌门说，我作为修仙之士，科学不科学的我不懂，你快飞给我看看。

杨超越认真点头，搬起滑板朝门外一扔，蹬腿跳了上去，一不小心踩歪，在雪地上滚了六七圈，差点成了雪人，在火堆前烤了六七天才重新活蹦乱跳起来。

冬去，春来。

杨超越正在杏花林里采花，掌门突然出现，难得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说，有一件大事要告诉你。

杨超越问，什么事？掌门说，你该下山了。

杨超越问，为什么？掌门说，你在山上还不知道，人世间妖魔横行，七娥上仙下了命令，所有修仙门派都要派出弟子斩妖除魔，降魔最多者，将成为七娥上仙座下弟子，踏入仙门。

我们重华派要派出四个。

杨超越问，其中有我？掌门说，有你。

杨超越说，可我还什么都不会。

掌门说，那为师就教你一个一字诀，这是为师行走江湖安身立命之本。

杨超越说，跑？掌门笑道，你已经悟了。

说罢，他一个纵跳，飞起八丈远，隐匿在云间。

杨超越惊讶，随后笑了，冲云端大喊：师父，弟子下山了！一同下山的有三个师姐，但到了山下没多久，就各自选了道路独行。

在山上是修仙弟子，下了山，可就成了女侠。

当女侠还成群结队，像郊游一样，免不了被人笑话。

杨超越踩着滑板，肆意前行，心里有几分畅快，就有几分害怕。

她想起几年前离开家乡的时候，也是同样心情。

小时候，父亲白天种地，夜晚回去搞发明，没时间管她。

她和七个脑袋上长葫芦的孩子称兄道弟，整日在村子里横冲直撞。

有时候，她也搬过马扎，坐在葡萄树下，看父亲拿木材敲敲打打，时间久了也学会了一些，有一回，她拿父亲用剩的木条造了一个小花猫，放在地上可以自己走动。

没想到，一天夜里，它自己悄悄溜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家。

杨超越找了几天，什么都没找到，在饭桌上唉声叹气。

父亲说，再造一个不就好了。

杨超越摇头不说话。

父亲微笑，也不说话。

杨超越看着父亲，突然小声说，爸爸，我想去外面看看。

父亲扒着米饭，说，天黑了记得回来。

杨超越摇摇头，说，是外面的外面。

父亲咽下米饭，说，我知道，如果天黑了，记得回来。

此时天已经黑了，杨超越有点想家。

白墙，青瓦，雨水，房檐，葡萄树，油菜花。

如今她离家千里，紧要之处是找个地方休息。

又过了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一个小镇。

家家大门紧闭，杨超越敲了半天门，才从一人口里得知，最近这里有妖怪作乱。

两层楼高，夜色一般黑，眼睛如鬼火，除了人，什么都敢吞下去，因此人心惶惶，无人迎客。

杨超越听了，不免也有些怕，但她还是捏捏拳头，跑到街上大喊，我是七娥上仙派来斩妖除魔的人，你们都不要怕。

百姓听了，小心翼翼开门窗出来。

齐刷刷盯着杨超越，把她从头盯到脚。

长得倒的确是仙女下凡一般，可这怯生生的眼神，倒像是个人都能欺负她。

于是一个个叽叽喳喳问起来了。

会什么法术？不会。

有什么法宝？没有。

用什么武器？不用。

那你来做什么？斩妖除魔。

这四个字被她一本正经念出，众人都哄笑起来。

什么都不会还学人家斩妖除魔，快逃命去吧。

说罢，百姓都转身回去，关紧了门窗。

杨超越叹口气，径直走向城门口，找了一块石头坐下，等待妖怪来临。

深夜，有狂风来袭，天上云彩也被吹散，露出一弯月芽。

月光下，有巨大黑影一步步靠近。

妖怪来了。

杨超越有些紧张，闭着眼睛数妖怪的脚步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待脚步声到了自己跟前，她睁开眼睛，从石上跳下，迎着狂风，在城门正中张开双臂，大喊一声，不许进！妖怪到杨超越面前停下，杨超越才发现它不过比自己高半个头而已。

她盯着妖怪黄色的眼睛，说，他们怕你，不要再来，不然我会打你。

妖怪默不做声，用力向城门内挤，杨超越则按着它的肚子用力往外推，她虽不会法术，却天生怪力，此时也不落下分。

不过，这哪里是降妖除魔，分明是孩子打架。

镇民们扒着窗户，看向城门，此时也全部目瞪口呆。

僵持许久，杨超越突然听到妖怪肚子轰隆作响，恍若春雷。

饿了？她问。

妖怪还是不作声，继续向门内挤。

杨超越又说，我身上有些干粮，请你吃。

妖怪听了这话，突然收了力气，杨超越反应不及，一把把它推倒在地。

随后就拉它到湖边，把全部干粮在它面前摊开，说一句，吃吧！看着妖怪慢慢进食，杨超越突然说，我叫杨超越，你叫什么？妖怪呆呆地盯着杨超越，嘴巴咀嚼不停。

杨超越叹一口气，仰面躺下。

半梦半醒间，见夜空正中央浅浅的一弯上弦月，突然笑了，轻轻说一句，你以后就叫月芽吧。

杨超越醒来后，被她起名叫月芽的怪物已不见，面前放一个系得齐整的布袋，袋内的干粮还剩大半。

杨超越笑了，心想若世间妖魔都是这样，倒也有趣得很。

但世间妖魔自然是怀着恶意的居多，打斗起来，也不是推推搡搡比拼力气。

隔了几日又遇见一个妖怪，左手一个三昧真火，右手一个风雪冰天，把杨超越打得龇牙咧嘴，眼角悄悄滴了眼泪。

眼看生命危急，忽有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一口将那妖怪吞下。

杨超越抬眼看，惊喜地叫了一声，月芽！月芽仍不作声响，呆呆地盯着杨超越。

杨超越只道它又饿了，孰料突然听它打了个饱嗝。

她挠挠头，先毕恭毕敬向月芽道谢，随后又说，我还要去斩妖除魔，他日重逢，必当报答救命之恩。

说罢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只听见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月芽蹑手蹑脚跟来，见她回头，慌张站定。

杨超越笑，说，前路艰险，你要跟着我吗？月芽看杨超越一会儿，突然低下头去，久久没有抬起。

究竟是点头还是害羞，杨超越分不清楚。

总之，她的斩妖除魔之路，从这日起，有了一只不会说话的妖怪作伴。

月芽不说话，杨超越却总有许多话要说，讲她在家里，在山上的日子，讲她的家人，玩伴以及走丢的小花猫。

她不知道月芽能否听懂自己的话，听不懂也罢，就当作自言自语。

总之，她有时觉得，有月芽在旁，自己不再常常感到害怕。

行路间，杨超越逐渐体会到前路艰险这四个字的含义。

人世间妖魔横行，已不必去找，自然成群结队来袭。

杨超越打得艰难，幸有月芽相助，一口一个把妖怪吞下。

但妖魔众多，不乏法力高强者，杨超越和月芽虽暂无性命之虞，却都常常负伤。

见月芽身上伤疤，杨超越心疼不已，恨自己学艺不精，不能像那些名家弟子一般，一袭白衣乘风而来，提剑斩妖魔三千。

于是，后来的时日里，她只要碰到修仙之人，便跑去恳求她们教授自己一些法术。

那些人也不吝啬，把口诀倾囊相授，但杨超越缺少根基，又不见得悟性惊人，始终难得要领。

虽然终于会了些法术，毕竟还是难以运用自如。

倒也因此认识了不少朋友，小门派的大门派的，法术高深又或是稀松平常的，她们初次听到杨超越讲出自己的名字，都惊讶不已。

杨超越不解，这时才从她们口里得知，传闻有一修仙少女，赤手空拳降妖无数，已是江湖中无人不晓的英雄人物，这名少女就叫杨超越。

杨超越只道她们在开玩笑，但听到所有人都这么说，便不得不信了。

这让她心里着实有些惊慌，虽然曾上山修仙，又被派去下山降妖，但只当这是一场游历，能慢慢多些见识就好。

一路走来，眼前总是山山水水，却从未真正觉得自己身在江湖过。

天真烂漫时，说过几次扬名天下的大话，谁曾想到，这大话不知不觉间就成真了呢？这回，人们反倒向她请教捉妖的方法，有什么办法呢？杨超越只能把远远躲在后面的月芽拉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些妖怪，大多是被它吞下的。

众人好奇，纷纷跑过来，踮起脚尖摸它的脑袋，月芽温顺，甚至微微低头，肚子呼噜呼噜响动，杨超越知道这是月芽高兴的信号，也显得尤为高兴。

我本以为你们会怕它。

她说。

其中一人回答她，我们怎么会怕仙灵？不过这么大的仙灵倒真的罕见。

杨超越疑惑，仙灵？对方回答，修仙之人怎么会不知道？天地灵气凝聚一处，有了心性，便是仙灵，我们也都有的。

说罢，众人也都自袖中放出一些玲珑怪兽，在她们肩头滚来滚去，糯米团子一般，杨超越看看月芽，又看看自己的肩膀，暗暗在心里想，等我修得高明法术，便可将月芽扛在肩上。

妖魔愈加强大，人间疾苦，除魔者四处奔波，夜以继日，杨超越更是抽出一切时间求师问道，修习心法，多日以来顾不得休息，行路时常常虚弱不堪，偶尔伏在月芽身上小憩。

有一次做梦，梦见年幼的自己躺在在棉花堆上做梦，梦到长大的自己英姿飒爽，御剑飞行。

一阵冷风吹来，两个做梦的她全都醒了过来。

传闻当日被派出的百余修仙弟子，已有半数下落不明，当初伴她下山的三名师姐，以及曾教授她仙术的一些朋友，也渐渐失去了消息，直到再也没有听说过。

杨超越的名号在江湖上倒是越来越响，渐渐多了许多非议。

朝堂道观里，街头巷陌间，常常有人笑她徒有虚名，不学无术，打起架来，比寻常百姓厉害不了多少，配不上修仙者的名号。

斩妖除魔，全是身旁那只妖怪所为。

若她踏入仙门，实在对不住闭关多年之人。

有得道者为她打抱不平，降魔之路，万法归一，驯仙灵亦是道法一种，仙灵择主，自有真意。

但心存诽谤者，又怎会理会这些，甚至又有人说，以那妖怪之力，若她将来堕入魔道，后果不堪设想。

杨超越背负无端骂名，除妖过后，常常被人冷眼相待。

心里觉得委屈，初时还勉力忍住眼泪，见同行好友前来安慰，终于忍受不住，躲在街角大哭。

对方问她，你当初为何修仙？杨超越说话声哽咽，我离家后，才知道世事艰难，为了生计，织过布衣，在客栈当过杂役。

后来有人下山收徒，两钱银子，还管饭吃，我就去了。

离家是想出去看看，上山是为有口饭吃，下山是遵从师命，未曾想过会站上风口浪尖。

对方是富家千金，未曾经历这些，却也懂她心中的困顿，便拿起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少女，说，这是上山前的你，在客栈当工，有妖魔来袭，你却已累得跑不动路，躲在角落瑟瑟发抖，这时看见一名女侠飞奔而来，身后跟着巨大仙灵，女侠赤手空拳，身形甚至有些笨拙，却终于将妖魔打败。

你会如何看她？杨超越破涕为笑。

对方摸摸她的头，说，回不去了，就努力长大。

杨超越点头说，我不能再哭，至少不能让月芽看见。

此时此刻，月芽在街角另一侧默默驻足，听了这话，化作月光悄悄隐去了。

杨超越继续上路，有人对她恶语相向，即使近在眼前，她亦能充耳不闻。

有人真心为她祈福，即使已经走远，她也必回首道谢。

偶尔有人见她劳累，为她送来饭食，她也带月芽一一吃下，同行者劝她，世间险恶，常有妖魔化为人形行凶，还是小心为是。

杨超越想了想说，你说得对，不过，是非善恶，我能分得清楚。

北方有双头妖蛇，一头名为卜符，一头名为黥蝽，祸乱一方，若不尽早除去，必酿大灾。

杨超越接七娥上仙之命，与另五名修仙弟子随消愁剑毛不易前去伏妖。

妖蛇硕大无朋，如通天巨塔。

两张血盆大口，喷吐狂风巨浪，杨超越生平头一次见到如此可怕妖兽，一时在恐惧中瑟瑟发抖，然而，眼见妖蛇摧毁民居，残害生灵，杨超越还是横下心来，带月芽冲了过去。

双头妖蛇，一头多谋，一头凶猛，纵然六人携仙灵齐上，又有剑仙毛不易相助，依旧落了下风。

杨超越法术未成，只以一股蛮力对敌，露出许多破绽，被黥蝽一头撞出十几丈远，受了重伤。

月芽见状，双眼冒出火光，以全身作拳，冲向妖蛇，妖蛇受创，巨尾卷起月芽，越缠越紧，月芽无力挣扎，全身都被埋没。

杨超越情急，从地上爬起，大喊月芽名字，眼角不知觉间又聚起泪珠。

面前，妖蛇怒吼，天地变色，有毁天灭地之势，败仗似乎已成定局，众人决计暂且退下，另寻时机。

此时，杨超越突然想起离别之日掌门告诉她的一字诀：跑！她领悟过来，虽然只有一个字，但向前跑还是向后跑，便是天壤之别。

杨超越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不可抛弃月芽，当即将滑板奋力扔出，逆狂风疾跑，一跃而起，跳到滑板之上，用尽全身气力向妖蛇撞去，石火电光之间，妖蛇受惊，松开巨尾，月芽终于得以逃脱，杨超越则如零落飘絮一般，在狂风之中，向下坠落。

月芽冲去接住杨超越，此时她已伤痕累累，不省人事，眼角泪珠滴落月芽身上，月芽突然发出淡黄光芒，身体逐渐膨胀起来，不多时，已高过双头妖蛇，远远望去，犹如蟾宫坠落江海。

妖蛇惊慌，甩尾欲逃，被月芽一口吞下。

颠簸中，杨超越从梦中醒来，见自己正骑在一匹白马之上，说是白马，又有些不同，前额之上，耸立一颗尖角，鬃毛亦隐隐透露紫光。

杨超越初时有些疑惑，但一摸它的肚子，听到呼噜呼噜的响声，便明白过来，这是月芽变的。

她偷偷笑了，心里想，这明明是小花猫的习性，不知月芽是从哪里学来的。

想到这里，杨超越突然一呆，盯着月芽许久，说，是你吗？月芽不说话。

五月，天下妖魔皆被降伏，人世一片清平。

七娥上仙于萧山召见剩余二十二名修仙弟子，并择十一名收为徒弟。

首先召见的是云寰派两名弟子，云寰派是名门大派，座下两名弟子修为高深，是不世出的奇才，两人踏入仙门，原本就在所有人预料之中。

杨超越与月芽在树下乘凉吃瓜，见二人登山入殿，直至隐没云间，笑道，不知这山路要走多久。

不想，她刚吃完这瓜，正把瓜皮往月芽脑袋上扣，突然有仙童前来说话，上仙召你入殿。

杨超越惊道，当真？仙童点头，自袖中取出一本修仙录，念道，杨超越，携仙灵月芽斩妖无数，上善若水，虽遭诽谤，未生邪念，行于乱世，未惹尘埃，百余下山弟子中，功德第三，上仙欲收你为徒，即刻登仙门觐见。

杨超越不知作何回应，索性一言不发，随仙童登山。

一路云聚花开，白雾飘渺。

天色渐晚，直至日落之时，方才踏入殿中。

七娥上仙醉酒横陈，见杨超越拜见，笑道，山路遥远，走得可辛苦？杨超越摇头道，再艰难的路都已走过，这一路山花烂漫，怎会辛苦？上仙大笑道，萧山未曾种花，只是这登仙道千变万化，通晓人心，你若见到繁花，那便是为你而开。

杨超越惊讶，蓦然回首，一路繁花未散，反倒开得更盛。

上仙又问，今日起，你便是我第三个弟子。

为师问你，你可有什么想学的仙术？杨超越抬头看天，此时天色已晚，夜空中悬挂一弯月芽。

天黑了，我想学御剑飞行。

叮当一声，在杨超越身侧，一把长剑落地，剑身呼噜作响，杨超越宛然一笑，小声念叨，月芽，不要调皮。

（完）